其实思伽不一定愿意被写,她是个极其低调的人,不愿意引起别人任何方面的注意,恨不得隐形才好。她在文艺上的胆识和进取心,与个性上的自我抑制形成鲜明对比,后期的她有些消沉,又有些激进,至少我这么认为。
思伽对朋友很上心,每逢我们几个自己人过生日,她必先在家里温好一壶清酒,用布袋装好,系好,上完菜,出其不意从包里掏出来,笑眯眯给每人满上一杯,那是她人生中重要的仪式之一。还有,比如上班之前会化个淡妆,看完戏找个咖啡馆或是小酒馆再聊一会,把剧情再稍微反刍一下……
她不知道的是,“思伽童鞋”常常被我们挂在嘴边,快磨出茧子来了。出于关心,也出于畏惧,没人敢当面说,只好在背地议论议论,也没什么非要背着人说的话,就是不敢吧,思维太强的女孩都有一股兵气。
年底至年,我和思伽在同一部门共事,青报副刊部,期间差不多有九年时间经常在一起,碰到棘手的事,别人不敢问,总是怂恿我去说,是不是我身上有一种东西专克兵气?不知道,反正她对我一直挺和颜悦色的。
后来我们分属不同的部门,接触少了,渐渐有些生分,见面点个头而已,不会像以前那样很随便地东拉西扯。听她聊日本动漫,有代沟,也接不上茬。最后一次见面我在病中,她来探望,从背包里掏出四五个鲜红的大苹果,国光、红富士之类,放在一进门的鞋架上,露出羞怯表情说:“这种苹果我吃了,很好吃。”稍微寒暄了几句,直奔主题,聊了一个多小时我刚写完的戏。她是我遇到认真对待别人剧本的极少数人之一,记笔记,逐条询问,绝不会没看进去,却说一堆冠冕堂皇的意见,当然,如果这个作品不值得认真对待,她会选择一言不发。思伽同学的鉴赏力是过硬的,从不无端浪费口舌。
我写的本子未必入她的法眼,但她读得仔细,提纲挈领问了一些啃节儿上的问题,然后耐心倾听。她是那种最理想的读者,尤其对我这样无人问津的写作者而言。
我俩的共同爱好是戏剧,戏比天大那种,没太多杂念,我手写我心,挺奢侈的。她是不折不扣的技术控,熟悉经典套路,重视结构,“三番四抖”,读剧本会一个一个卡点,数着,不能少了一个番儿;对物质层面的东西也绝不二乎。有一回,我写了个唐朝戏,带兵打仗什么的,她问那会有火药吗?一下子把我问住了。受其影响,写古代戏,我会特意逛逛博物馆,看看相关的文物,尽量建立起与物之间真实的连接。这种文献功夫,考据热情,恰是如今戏剧圈欠缺的宝贵品质。
思伽同学美且慧,端的是好相貌。清纯的小脸,杏眼儿,带一点栗色的头发剪成好打理的样子,又细又软,又密,手也是软软的,为了证明其软,有时会特意伸出来让人捏一下,是个让人心疼的小妹妹。指肚有肉,这种手形据说适合搞写作。
第一次见到思伽,是在吴佩华老师那里,以前兼管副刊的头儿,当时我想调入副刊,去找吴佩华老师。正好碰到思伽来递小样,(那会还叫晓岚,思伽是后取的名字),顺便跟吴佩华老师聊起来,把我晾在一边。记得那天她穿着浅色T恤,牛仔布工装裤,平底鞋,剃了个极短的板寸,露着头皮,倍儿飒。我心想,嗬,这就是著名的尚晓岚,头型也太好看了吧,像个小沙弥!五官精致,肤色素净,又仙又冷。
那真是一个例证性时刻,我战战兢兢,灰头土脸,半蹲半坐,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讨生活,她比我年轻,神采飞扬,“站”据了有利地形,显得倍儿有优越感。
两年后我逮着一个机会调动,需要先报名,筛选,然后由社头儿、各部门头、副刊头“三堂会审”,从几个里面选一个什么的,阵仗不小。我焦急地在那里等待,思伽也参加考试,直到最后一刻才不慌不忙出现,踩着点儿来的。短头发做了锡纸烫,更显其短,还做了漂染,浅浅卷卷,活像赛璐璐洋娃娃。
了解她的人都知道,思伽同学其实不爱打扮,生活节俭,衣着朴素,工资收入全都交给母亲打理,只留下外稿稿费日常开销,是的,她一直在给《读书》《书城》等牛刊写稿。有了这些阵地,她写下一批锋芒毕露的文章。
有一种人终生热爱学习,嗜书如命,我俩都是,学痴,学习怪,对知识体系有无尽的渴求,远远超出了现实所需的用量,几十倍,上百倍。她中学时代就通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(我的妈呀,太厉害了),我直到高中二年级才开始读司汤达,起步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。等到后来我对戏剧、对国画产生兴趣,人家在里面已经浸淫多年,二里地外等着呢,随便抛出一个梗,都够我消化好半天的,不服不行。
《追忆似水年华》里写到过三位艺术大神,分别为画家、文学家、音乐家,如奥林匹斯山的现代神祇一般,在人群中拔地而起,傲视同侪。普鲁斯特以瞻仰的笔调写尽了他们艺术上的各种极高造诣,“当我刚刚掌握一种东西的皮毛,发现他们又创造了新的语法,必须手脚并用才能跟得上。”我也有这种感受,条条道路通思伽,她好像自学了无数知识,并努力达到精通的程度。由于见多识广,能入她法眼的不多,对自己写的东西亦不满足,多酷苛之语。
大约在年夏天,思伽,我,还有净植、邱团两口子,包了辆车,请了地接,四人法国自由行,那是我的扫盲之旅,思伽展现出她文化积淀的板凳深度。在卢浮宫里,那些大熟张不说了,连华托、夏尔丹这样平时完全被我忽略的画家,也能讲出引人入胜的一大段……到奥赛、蓬皮杜,我们看得肚儿圆,看到撑,那些名画就跟她家亲戚似的,我们这一趟就像是走亲戚。
她熟悉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,对现实主义爱得深沉,但仅限于早中期,到了华托达到顶点,再往后就是个人主义、中产阶级、小资、文青的世界,为她所唾弃。她喜欢有力量的、结结实实的东西,喜欢集体感,创造力,苏俄时期社会主义生产题材的戏剧有生活质感,也为她所喜欢。不过坦率讲,思伽吸引我的恰是文艺气息的东西——“绝对美感”,她的艺术感觉太棒了,尤其聊戏剧圈的人物,很有洞见。
后来去俄罗斯游学,白天逛景,晚上看戏,她也叫我了,我没去,大冬天,怪冷的。年部门组织延安之行,我俩分一屋,在仿窑洞而建的宾馆里,聊的全是戏。她说写了个历史剧,还在修改中,改好再往外拿,吊足了我的胃口。还聊到井上厦写的《上海的月亮》,实际上绕开了鲁迅,写了一个不是鲁迅的鲁迅,因为打麻药而处于失语状态,真正硬碰硬地写历史人物太难了,但最值得一试。我们在一起不聊八卦,不聊是非,基本都是这种干货。
年,她出版文艺评论集《散场了》,书名是典型思伽式的,淡淡的,带着疏离感,似乎要跟过去做一个了断,可心还在,终于以两年时间汲汲苦炼而成《中书令司马迁》。我们对戏剧的爱有些相似,就像登山者迷恋珠峰,是对不可企及之物的向往,对写作难度的挑战,仅此而已。
年年初,其处女作《中书令司马迁》在杂志上刊登。一出来,她特意跑到我工位上送了一本,用一贯轻描淡写的口气说:写得不好,提意见哈。我接过书,一屁股坐下,立马开始阅读。一来满足好奇心,思伽会写成啥样,二来真为她高兴,她想写戏说了太久太久。我以为她会写出一个像契诃夫那样的戏(她是契诃夫的忠实迷妹),没想到那么布莱希特!形式差不多,调性不一样。
情节源于她年所写的两个短篇,《史官》,《别史》,主人公由一个符号化的口吃的占卜师“史苏”,变成历史人物司马迁,更加恢弘,也更具体可感,结构则借鉴布莱希特的《伽利略传》,写司马迁身为中书令期间,在汉武帝身边伴君如伴虎,斗智斗狠的过程。远不如伽利略那么自信,笃定,思伽笔下的司马迁一上来就被宫刑去了势,狼狈,卑微,对自己所要做的伟大事业心里没底,总是在梦中被祖先之灵唤醒,激得大汗淋漓……简言之,历史的绝对意志偏偏降临到一个可怜人身上,幸耶非耶?这应该有她自我精神的投射吧?台词时而隐忍,时而峻急,写出了一个无间道般的司马迁,与汉武帝之间偶尔还迸发英雄惜英雄的棋逢对手之感。
她超越了二元对立,没有把汉武帝写成丑角,把司马迁写成零缺点的正面人物。他甘受腐刑,委曲求全,在代写草菅人命的“沈命法”诏书时,甚至表现出沉默与顺从,为守大道,而于大节有亏。这是一个无法自保、有污点的圣人,在历史与现实的夹缝中做着最艰难的选择,正是人物身上的这种暧昧性颇具戏剧张力。
剧本最后,思伽借人物之口写道:“世间的荣辱不重要,不朽的名声也不重要”,“过去、现在和未来连成一体,时光奔流,无穷的远方,在我面前展开……”是战歌,亦是挽歌,是她的“天鹅之歌”。
这些年,有一句话可以形容我们,“不是在剧场,就是在去剧场的路上”,二十年来,我们如同长在剧场里,当学徒,当观众,当评论者,经历了先锋、小剧场、“第二次西潮”轮番洗礼……剧场构成我们这些人的“深夜食堂”,丰俭由人,冷暖自知。
一个时代过去,会带走它最珍爱的孩子,但作品会沉淀下来,时间越久越留其芬芳。再见,思伽同学,历史上见!
尚思伽,本名尚晓岚,笔名所思、远道、思伽等,年11月生于北京,年3月病逝于北京。在北京青年报社任编辑记者,并同时在《读书》《书城》《北京日报》《北京晚报》等报刊发表大量文艺评论、文化研究、小说,年,由三联书店集中推出作品集,包括《太平鬼记》(小说集)、《散场了》(文艺评论集)、《中书令司马迁》(剧本)等。
原标题:思伽的法眼
来源:北京晚报刘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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