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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坚到巴黎去,这是一种世界性的欲望

来源:卢浮宫 时间:2023/3/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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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人于坚

年12月9日

巴黎充满细节,细节是世界意义的基础。随便扫一眼某条墙缝,里面都堆积着百年前凝固的灰尘或者某种苔藓、微生物,就像一个巨大的老古玩店。

好玩的地方,好在的地方,耐得端详、品味、长住。这个世界好玩的地方越来越少了,千篇一律,同质化。巴黎过去好玩,现在还是。

维新已经成为普遍的世界观,新的就是好的,这种观念已经潜入教科书、广告、电视、工程、预算,以及各种各样的文化事业。蓝图、计划、政治纲领……

旧世界被视为维新的障碍,尤其在那些传统深厚的地方,自卑日益严重,新文化意味着新世界、新空间、新资本、新玩意儿……自从工业革命以来,人类充满魅力、细节、巫性的,无法无天的旧世界已经一天天被标准化、同质化消灭得差不多了。落后、贫困、封闭、穷途末路、脏乱差之类的定位妖魔化着旧世界。

人们已然遗忘,那是一个诞生了雨果、曹雪芹、托尔斯泰、巴尔扎克、王维、白居易、李白、苏轼、乔伊斯、普鲁斯特……的世界。虽然诺贝尔文学奖逐年颁发,但旧世界诞生过的那种大师越来越罕见了,这是明星的时代,他们闪亮登场,转瞬即逝。

手机兴起后,我在许多地方旅行,看见那些10年或者15年前安装在街头的电话亭,在印度、墨西哥、美国的小镇,在昆明街头……一台台都废弃了。但是维新消灭不了巴黎,维新的洪流浩浩荡荡,但是它绕过了巴黎这块暗礁,奈何不得这块古典的顽石,塞纳河依然奔流着波德菜尔、阿波利奈尔们的水。

巴黎是生活世界的经典,它早已超越了旧世界的边界,像古希腊那样成为永恒的典范。

年9月18日

人生来都是井底之蛙,旅行可以让你跳脱出你与生俱来的被上帝抛入的那口井,进人世界,穿越各种边界,将空间和空间进行比较,然后在时间中思索它们的位置、含义、道理,从中获得启示,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,你或许因此知道你到底是谁。你身为你自己,就必然知道自已是谁吗?不一定。

他随身带了70美元和法郎,一只黑色皮箱,里面装着六张护照照片,一张X光片和健康证明,一只琥珀杆烟斗,一只破碎的眼镜盒里着眼镜,一只磨损的镍链金怀表,巴黎频发的身份证……(伊斯特·茱斯利《本雅明》)

年9月26日,本雅明在比利牛斯山的一个边境小镇发现自己一生其实是一个难民,他自杀了。你生在汉语中,你的前世是一个哥伦比亚人。有一天,作家加西亚·马尔克斯用汉语对我说,他出生在哥伦比亚的阿拉卡塔卡。那时我正在波哥大的一个酒吧里读他的小说《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》,汉语版,前面的作者简介里提到了他的井——阿拉卡塔卡。

过了两年,我在巴黎住在一家小旅馆里,诗人欧阳江河告诉我,马尔克斯就曾住在这家旅馆的顶楼。那时楼底下的一个锁着的玻璃门外面有一个台阶,上面睡着一个年轻的家伙,矮个子,整日卧佛般躺在乱糟糟的被褥、刀子、酒瓶、纸盒和一条狗中间,最外头支着一个纸盒。

他一直住着,直到我结账离开了旅馆,他还住在那儿,只是人不在,被褥卷了起来,下面露出几张报纸。一天,马尔克斯看见海明威夫妇在圣米歇尔大街散步。马尔克斯心血来潮,停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,两手卷成喇叭喊了一声:“大师——”海明威转身挥挥手,回答:“朋友,再见——”后来,我和欧阳江河穿过圣米歇尔大街,在街面上的一家二手店,一人买了一件减价的、全新的亚麻布衬衣,他买了浅灰色的,我买了深灰色的。

我像一个流浪汉漫无目的地瞎逛,跟着无数的流浪汉,“白天在国家图书馆看书,晚上则在圣吉纳维芙图书馆,我常去巴黎圣母院或圣杰曼·奥克塞卢瓦做晚祷……”(乔伊斯《尤利西斯自述》)

在巴黎,流浪汉并不是形单影只的另类,而是洪流。这股洪流从黎明到黑夜,涌向塞纳河,涌向地铁,涌向卢浮宫和蓬皮杜,涌向巴黎圣母院和莎土比亚书店……

乔伊斯专心致志于两项事情,一是完成《尤利西斯》的创作,一是寻求支持将其出版……年7月11日刚刚抵达巴黎第三天,乔伊斯与希尔维垭·比奇的相识最终解决了问题。比奇小姐是美国人,年4月,她羞怯地提议,以她巴黎的莎士比亚书店公司的名义,由她来出版《尤利西斯》,乔伊斯马上同意了。(乔伊斯《尤利西斯自述》)

年3月12日

早先,在奥斯曼改造巴黎之前,巴黎就是一个城中村。人们依顺“像鬼火一般的不可捉摸的自然法”(登特列夫),根据先来后到、智慧的层次、资金的多寡、宗教、文化、商业、娱乐、道德、癖好、方言、人缘、秘方、特长、特产、礼貌、尊卑等等鬼才知道的潜规则建造了巴黎。

这里为什么有一座教堂,那里为什么是个花园;这儿为什么是另一座教堂,那儿为什么是男爵的领地;这边为什么是菜市场,那边为什么有座桥;这条街为什么朝南,那条巷子为什么又不通……不为什么,就是这样。这些“为什么”或许当初都有理由,或是随波逐流,或是老谋深算,或是可以安身立命。

总之,人们约定俗成,要这样生活,各行其是的“要这样生活”都基于巴黎是一个可以生活的地方。人们顺应着巴黎的地理、地势、洼地、高地、腹地、险地、封地、禁地、飞地、地气、气魄、气势、气象、生气、俗气、豪气、景气、老气……随地,就地建造,虽然各行其是,但是巴黎人对生活刻骨铭心的爱,却也营造出一种整体上浑然一体巴黎,巴黎像一个人那样有自己的五脏六腑、七情六欲,不是靠合理与否,而是靠一种混沌不明的气脉贯通。

巴黎不是暴力的产物、而是生活的特产,巴黎并没有被某种统一意志规划过。曲径通幽,蔓延无际,只有老巴黎才知道其中的奥妙之处,巴黎是他们身体的延伸,或者说他们是巴黎身上的一个个细胞,只有这些细胞オ知道心脏在哪,血栓在哪,从肾叶到肝脏要怎么拐弯。

我在塞纳河左岸那些迷宫般的巷道里乱走,语言不通,无法问路,走到迷路,走到天黑,叫个出租车,掏出个小纸片给司机看,让他送我回住处。

那些小巷莫測高深,人们原有的城市经验往往会失效,你永远不知道那些小巷子里藏着什么。你以为那只是一家家住户,却在尽头或者拐弯处发现一家咖啡馆,或是一个小酒店、一家书店、一个小博物馆、一个二手店,甚至是一家只挂着七八件衣服的服装店,衣服就是那位店员自己的作品,每种只有一件,他竟然在这种地方卖衣服,真是酒好不怕巷子深咧!一家古董店,开在奥德翁剧院后面的一条小路上,大白天亮着灯,就像一间停尸房。推门进去,发现内部是深蓝色的,就像一条鱼被照亮的内部,骨骼林立在海水中。

巴黎的下水道也没怎么规划过,巷道里经常污水横流,垃圾成堆,老鼠提着短裤在坑洼之间的小片高地上奔跑,有时候还要暴发瘟疫,死一批人。这是各行其是、各显神通、各为其政、各安其分的报应。有人认为,年后,巴黎几乎变得不适合人居住了。

巴黎还是一个令人室息的熟人社会:“在巴黎,路石长耳朵,大门长舌头,连窗户的铁栏都长着眼晴,所以在大门口谈话,是再危险不过的事了。”(《邦斯舅舅》)

年,波德菜尔已经27岁,年,他发表了《恶之花》,正是那个被奥斯曼抛弃的旧巴黎为法国造就了伟大的诗人。年,左拉才8岁,这并没有妨碍左拉成为伟大的作家。所以说,什么是好在,什么是不好在,很难说,如果这个地方会诞生或者召唤烤面包的、酿酒的、陪酒的、酒徒、诗人、画师、摄影师、手艺人、舞者、歌手、园丁、教师、鞋匠、裁缝、情侣、驼背人、敲钟人、肉贩、鱼贩、绣娘、侍者、大夫、巫师、妓女、骗子、小偷、小丑、醉汉、流浪汉、闲人……那么就一定好在,比如古中国的长安、开封。正装革履、患着洁舞的地方一定最难在,医院、监狱(还有比监狱更干净的地方吗?)。

年6月4日

“铁路网的不断扩张……促进了交通和城市人口的增长,人们挤满了狭窄、航脏、弯曲的旧街道。人们挤在一起,因为他们别无选择。”(迪康)

年,乔治-欧仁·奥斯曼被拿破仑三世任命为塞纳省行政长官,开始对巴黎实施一个“战略性美化工程。战略是第一的,美化其次。在世界历史上,也许除了古希腊、古中国的城市,统治者很少会站在美的立场上建造城市。奥斯曼将美放在第二位已经是相当罕见的了。

“奥斯曼的计划实际上是一种净化行动,他试图通过种种干预手段将下层阶级、工人、外来移民赶出巴黎城区,铲除贫民窟,只把精品业者、中产阶级以及上层阶级留在巴黎。”(杜珝甡)

瓦尔特·本雅明指出:“奥斯曼计划的真正目的是确保这个城市能够免于内战。他希望使巴黎水远不可能再修筑街垒。”奥斯曼的世界观来自拿破仑主义。“我最爱海浪,因为它蕴藏着无比的威力,可以吞掉无数细小的沙粒,可以用柔软的唇吻碎坚硬的岩石。我就要做那样的海浪,把世界踏在脚下。”“勇往直前有进无退。”(拿破仑)

奥斯曼的美化是象征性的,如果城市是某种人类的衣服的话,那么奥斯曼眼中的美并不在于这件新衣服是否得体,设身处地为人着想,体恤人,体谅人,体贴人。为人着想,人是哪个?巴黎那么多居民;体谅人,体谅谁?为谁设身处地?古代的智慧是顺其自然,自然教人随遇而安,各得其所。奥斯曼要前进,要进步,顺其自然太慢了,那得多少个世纪,教化觉悟……太慢了。

奥斯曼的新巴黎主要是一些大词:新时代宽阔、壮丽、条条大道通罗马(直线的)、无往不胜、朝气蓬勃、青春、光明……对老巴黎的改造是一场战争,旧城被拆掉了大约三分之二,大批居民流离失所,巴黎圣母院所在的西堤岛上,那些中世纪的房子被夷为平地,巴黎圣母院从此鹤立鸡群,脱离了它天职中要庇护的那些狗窝。

圣母院周边停满旅游大巴,雨果的驼背人不知去向。维克多雨果对此深恶痛绝,当时他流亡国外,有人问他是否想念巴黎。“巴黎是个理念,”雨果说,“里沃利街,我一直很讨厌里沃利街。”里沃利街就是一条宽阔的直线,奥斯曼改造的笔直新大道之一。

来源:于坚《巴黎记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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